他说做个正宗的穷人开销也大啊!他的兄弟宋钢每个月也就是理一次头发。他每个月起码去两次理发店,让理发师手握一把明晃晃的刀,像是刮胡子似的把他的脑袋刮了又刮,刮得像绸布那样光溜溜,刮得比那把刀还要明晃晃,才刮出了一个正宗的李光头,一个名不虚传的李光头。

李光头的母亲在刚刚失去丈夫的时候有些神志不清,当她神志慢慢清醒过来以后,她没有悲伤,没有愤怒,只有耻辱了

有一个深夜李兰抱着李光头不知不觉走到了南门外,广阔的田野在月光下一望无际地伸展开去,李兰不由轻轻叫了一声,她熟悉了房屋和街道在月光里神秘的宁静之后,突然发现广阔的田野在月光下有着神秘的壮丽。她怀里抱着的李光头也激动了起来,双手同时伸向了天空般宽广的田野,嘴里发出了老鼠一样“吱吱”的叫声。

很多年以后,李光头成为我们刘镇的超级巨富,决定上太空去游览,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在太空里高高在上,低头瞧着地球的时候,婴儿时期的印象神奇地回来了。他想象中地球的壮丽情景,就是母亲抱着他第一次站在南门外所见到的情景:田野在月光下无限地伸展,李光头婴儿时的目光像俄罗斯联盟号飞船一样飞翔过去。

在李光头三岁的时候,外婆离开了她的女儿和外孙,回到了自己的村里。这时候李光头已经可以走来走去了,他还是很瘦,比婴儿时的李光头更瘦了

他离开时告诉李兰,他叫宋凡平,是中学的老师,他说以后买大米买煤球这样的体力活可以叫他来帮忙。他离开以后,李兰第一次让儿子独自一人在门外玩耍,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谁也不知道她在里面干了些什么,直到天黑以后她才打开屋门,那时候李光头坐在地上靠着门睡着了。

“妈妈,你哭了?” 李兰嗯了一声,告诉儿子,恩人的家中有人死了。李兰站了一会后,又拉起了李光头的手,悄无声息地走回家中。

在宋凡平妻子出殡的那天,李兰将穿连起来的纸铜钱和一只只的纸元宝放进了一只篮子,挽着篮子拉着李光头的手,走出家门守候在大街上。在李光头的记忆里,那天上午李兰第一次在大街上抬起头来了,她是在张望着出殡的队伍。

这些人里面他熟悉的只有宋凡平,他曾经在这个高大男人的肩上俯视过街上的世界。

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李兰拉着李光头的手先去了理发店,给他推了一个正宗的光头,然后拉着他的手来到了电影院对面的球场边。

然后李兰把两个孩子拉到了一起,她哇哇叫着说了很多话,李光头和宋钢一点都听不清楚,四周是滚滚的人声,几个女人吐出来的瓜子壳从他们中间飞过,几个男人吐出来的烟圈在他们中间缭绕升起。

李兰指着宋钢对李光头说:“这是你哥哥,他叫宋钢。” 李光头点着头对宋钢叫了一声:“宋钢。” 李兰又指着李光头对宋钢说:“这是你弟弟,他叫李光头。” 宋钢听到了李光头的绰号后,看着李光头亮闪闪的光脑袋咯咯笑个不停,他说:“真滑稽,你叫李光头。”

宋凡平也被自己的扣篮吓了一跳,他在篮下怔住了,紧接着当他知道自己刚才干了什么以后,他睁圆了眼睛,脸色紫红,向着李兰他们奔跑过来,他伸出双臂突然将宋钢和李光头高高举起。他举着他们两人跑向了篮板,要不是宋钢和李光头吓得哇哇大哭,这个得意忘形的男人真会把他们扔进篮筐。谢天谢地,他跑到篮下以后突然想起来他们两个不是篮球,他嘿嘿笑着又跑了回去,把两个孩子放到地上后,他意犹未尽一把抱起了李兰。一千多个人看着呢,他竟然把李兰举了起来,灯光球场里的笑声哗啦哗啦地响起来,大笑、微笑、尖笑、细笑、淫笑、奸笑、傻笑、干笑、湿笑和皮笑肉不笑,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人多了也是什么笑声都有。

有一次他竟然在篮下跳起来扣了一个篮,他这辈子只扣了一次篮,就是这一次;那些团团围在四周的一千多人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扣篮,也是这一次。

比赛结束以后,宋凡平脱下被汗水浸透了的背心,李兰接了过去,这件全是汗臭的背心被她抱在胸前,像是抱了个宝贝。

白糖就像融化的积雪一样在冰绿豆上面湿了,变黑了,他们的勺子插了进去又舀了出来,一勺子的冰绿豆进入了他们的嘴巴,他们舒服呀,他们高兴啊,他们的嘴巴在炎炎夏季迎接了又凉又甜的冰绿豆。他们吃进了第一口以后,他们的嘴巴就像机器发动起来后停不下来了,他们呼呼地吃着,冰凉的绿豆呼呼地进来,把他们的嘴巴冻得呼呼的疼痛,他们的嘴像是烫伤似的张了开来,他们哈哈哈哈地喘着气,他们又像是牙疼一样,用他们的手拍着他们的腮帮子。然后他们又呼呼地吃起了冰绿豆,他们把冰绿豆席卷到了嘴巴里,他们的舌头在碗里舔了又舔,把剩下的绿豆汁舔得干干净净,他们的舌头还在舔,他们是在舔残留在碗上的凉爽,他们一直把碗舔得比舌头还热,他们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碗。他们抬起头来,看着宋凡平和李兰,看着宋钢的爹和李光头的妈,他们说: “明天再来吃,好吗?” 宋凡平和李兰同时回答:“好!”

有几只母鸡和公鸡追随着两个孩子,它们咯咯叫着抢啄着掉落地上的瓜子,它们在两个孩子的腿中间窜来窜去,它们还扇动着翅膀扑向他们的双手。他们躲来躲去的时候,手里的瓜子和蚕豆越掉越多。

宋凡平和李兰沿街笑着走去,沿街说着他们结婚的事,沿街的人都抽上了他们的喜香烟,咬上了他们的喜硬糖,嚼上了他们的喜豆子,吃上了他们的喜瓜子。跟在后面的李光头和宋钢连个喜屁都没闻着,两个孩子的双手还在保护着手里这些吃的,公鸡母鸡们还在追逐着他们,他们的嘴里流满了口水,看着别人吃个不停,他们却只能喝着自己的口水汤。 沿

宋凡平和李兰沿街笑着走去,沿街说着他们结婚的事,沿街的人都抽上了他们的喜香烟,咬上了他们的喜硬糖,嚼上了他们的喜豆子,吃上了他们的喜瓜子。跟在后面的李光头和宋钢连个喜屁都没闻着,两个孩子的双手还在保护着手里这些吃的,公鸡母鸡们还在追逐着他们,他们的嘴里流满了口水,看着别人吃个不停,他们却只能喝着自己的口水汤。

两个孩子又是摇头又是点头,就是说不出话来。他们中间有人说:“别看这俩小子的嘴巴比充足了气的皮球还圆,照样还能塞进去吃的。

两个孩子把奶糖放在嘴里慢慢地舔,慢慢地咬,慢慢地吞着口水,他们的口水和糖一样甜,和奶油一样香。李光头把米饭放进了嘴里和奶糖一起嚼,宋钢也学着把米饭放进了嘴里。两个孩子嘴里的米饭也像糖一样甜起来了,也像奶油一样香起来了,他们嘴里米饭的名字也叫大白兔了。宋钢一边美美地吃着,一边亲热地叫着: “李光头,李光头……” 李光头也是一边吃着一边叫着:“宋钢,宋钢……”

宋凡平说完后哈哈大笑,再次转向两个孩子,他把大笑变成了微笑后,对李光头和宋钢说: “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兄弟,你们要亲如手足,你们要互相帮助,你们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们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李光头和宋钢走在中间,他们的父母走在两边,四个人手拉手走在大街上。大街上的男男女女看着他们嘻嘻哈哈地笑,他们知道这一对夫妻都是二婚,知道这两个儿子都是拖油瓶,知道这个新郎在新婚的那一天和六个人打架打得手忙脚乱。

街上所有人的表情都是那么的快乐,他们的快乐和宋凡平的快乐不一样。宋凡平的快乐是新郎的快乐,他们的快乐是看别人笑话的快乐。李兰知道他们脸上的怪笑是什么意思,知道他们指指点点时都说了些什么话,所以李兰低下了头。宋凡平也知道,他低声对李兰说: “抬起头来。”

再婚的李兰喜气洋洋,自从她的前任丈夫在厕所里淹死以后,她生不如死地熬过了七年,她的头发像狗窝似的乱了七年,现在她恢复了姑娘时的辫子,还在辫梢处系上了两根红绳。她的脸色像是吃了人参似的突然红润起来,她的偏头痛也突然没有了,她咝咝响了七年的嘴里开始哼起了歌曲。她那再婚丈夫也是红光满面,他在屋里走进走出时脚步敲鼓似的咚咚响,他贴着外面的墙壁撒尿时疾风暴雨似的哗哗地响。

两个孩子坐在床上发呆发愣发怔,他们看着那三十七张糖纸,它们像秋风扫下的树叶一样落满了他们的床。宋钢哭个不停,他害怕宋凡平和李兰发现后会严厉地惩罚他们,宋凡平会把他们揍个鼻青脸肿,揍得像新郎时的宋凡平一样。

李光头和宋钢从此形影不离,李光头喜欢这个比他大一岁的宋钢,自从有了这个兄弟,李光头才有了到处乱窜的自由生活。在此之前,李兰只要去丝厂上班就会把他反锁在家中,让他独自一人在屋子里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宋凡平和李兰不一样,宋凡平将一把钥匙套在宋钢的脖子上,让宋钢和李光头像断了线的风筝似的在我们刘镇的大街小巷神出鬼没。宋凡平和李兰曾经担心两个孩子每天都会大打出手,没想到两个孩子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这对兄弟的脸上和身上只有跌跟头摔跤的伤痕,没有互相打架留下的青肿,只有一次他们两个人嘴唇破了鼻子出血了,那也是他们共同和别人家的孩子打架时挂的彩。

“他妈的,满嘴的乳牙,滚开!”

“天上的星星是不是打铁打出来的?” “是,”童铁匠说,“就是老子打出来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以后,李兰偏头痛又来了。新婚燕尔的快乐让李兰暂时没有了这个老毛病,可是这个毛病就跟储蓄似的,时间越久也就越多,当它再次发作时就来势凶猛了,李兰不再是嘴里咝咝叫了,她疼得眼泪汪汪,她像是坐月子似的脑袋上绑了一条白毛巾,她整天用手指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就像和尚敲击着木鱼一样,让家里扑扑响个不停。

两个人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李兰坐在旁边听得目瞪口呆,她都忘记了自己的头疼,她惊喜万分地望着宋凡平,她没想到这个和自己生活一年多的男人竟然如此才华横溢。当他们拿到转院证明以后,那位年轻的医生还意犹未尽地把他们送到了大门口,临别时握着宋凡平的手,说今天算是酒逢知己棋逢对手了,他说一定要找一个时间,打上一斤黄酒,炒上两个小菜,坐下来聊个通宵,聊个死去活来。

一年多前,宋凡平和李兰新婚的第二天,宋凡平就要来拍一张全家福,因为自己鼻青脸肿没有拍上,后来宋凡平就忘了这事,现在李兰要去上海治病了,宋凡平重新想起了全家福。

宋凡平喋喋不休说着的时候,一个背着一捆甘蔗的人站在他们对面不停地叫卖,让李光头和宋钢仰起了盼望的脸,无限可怜地看着他们的父母。

李兰平时节俭得恨不得自己都不吃不喝,这时候她想到就要和这两个孩子分开了,她为他们买了一整根甘蔗。两个孩子看着那个人“哗哗”地削下了一条条甘蔗皮,然后“啪啪”地砍成四截,接下去两个孩子就不知道他们的父母说些什么了,他们只知道自己拿着两截甘蔗吃了起来。

他们的父母想起来了,他们说家里还有大白兔奶糖。李光头和宋钢吓得嘴里的甘蔗都不敢嚼了,好在这时候汽车启动了,当汽车驶出车站的时候,李兰满眼泪水扭头看着他们,宋凡平向她挥动着手,汽车驶出了车站。

他不知道这是最后一眼看到自己的妻子,李兰留给他的最后印象就是抬起手擦着眼泪的侧影,李光头和宋钢当时的印象是长途客车远去时卷起了滚滚尘土。

李兰去了上海以后,文化大革命来到了我们刘镇。

大家可以挥手抽他们的脸,抬腿踢他们的肚子,擤一把鼻涕甩进他们的脖子里,掏出屌来撒一泡尿在他们的身上。他们受了欺负还不敢言语,还不敢斜眼看别人,别人嘻嘻哈哈笑着还要他们伸手抽自己的脸,还要他们喊着口号骂自己,骂完了自己还要骂祖宗……这就是李光头和宋钢童年时最难忘的夏天,他们不知道文化大革命来了,不知道世界变了,他们只知道刘镇每天都像过节一样热闹。

我们刘镇打铁的童铁匠高举铁锤,喊叫着要做一个见义勇为的革命铁匠,把阶级敌人的狗头狗腿砸扁砸烂,砸扁了像镰刀锄头,砸烂了像废铜烂铁。 我们刘镇拔牙的余拔牙高举拔牙钳子,喊叫着要做一个爱憎分明的革命牙医,要拔掉阶级敌人的好

我们刘镇打铁的童铁匠高举铁锤,喊叫着要做一个见义勇为的革命铁匠,把阶级敌人的狗头狗腿砸扁砸烂,砸扁了像镰刀锄头,砸烂了像废铜烂铁。 我们刘镇拔牙的余拔牙高举拔牙钳子,喊叫着要做一个爱憎分明的革命牙医,要拔掉阶级敌人的好牙,拔掉阶级兄弟阶级姐妹的坏牙。

这是宋凡平最辉煌的一天,游行结束以后人们各自回家,宋凡平拉着李光头和宋钢的手仍然走在大街上,很多人在街上叫着宋凡平的名字,宋凡平嘴里嗯嗯地回答他们,有些人还走上来和宋凡平握一下手。李光头和宋钢走在宋凡平的身旁,两个孩子开始趾高气扬了,他们觉得城里所有的人都认识宋凡平。

那些人七嘴八舌问了很多问题,他们的问题五花八门,从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和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一直问到夫妻吵嘴和孩子生病。宋凡平也就是挥了一下刘镇有史以来最大的一面红旗,就成了刘镇有史以来最重要的人物。

那时候李光头和宋钢饿得前胸贴后背,饿得放出来的屁都是空的,两个孩子仍然一声不吭,仍然崇敬地看着宋凡平,他们觉得宋凡平的喉舌就是毛主席的喉舌,宋凡平喷出来的唾沫就是毛主席的唾沫。

李光头和宋钢用耳朵互相贴着对方的胸口,瞄准了心脏跳动的地方,给对方戴上了毛主席的红像章。

牌上写着“地主宋凡平”五个字,他们不认识上面的字,他们只认识字上面打了红色的五个×。宋凡平的身体就像是一块门板一样挡住了阳光,两个孩子站在他的阴影里,仰脸看着他。他的眼睛被人揍肿了,嘴角被人揍破了,他微笑地看着李光头和宋钢,他的笑容硬邦邦的。两个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昨天的时候他还在这桥上威风凛凛,今天他突然成了这副模样。宋钢怯生生地问: “爸爸,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呀?” 宋凡平低声说:“儿子,饿了吧?” 两个孩子同时点了点头。宋凡平从他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两毛钱,让他们去买吃的。

宋凡平在煤油炉上做起了晚饭,李光头和宋钢站在他身旁,开始学习如何做饭。宋凡平教他们如何淘米洗菜,如何点燃煤油炉,如何煮熟米饭。在炒菜的时候,宋凡平让李光头往锅里倒上油,让宋钢往菜里撒上盐,又握着他们的手,让他们轮流每人炒三下,他们每人炒了九下以后,一碗青菜就出锅了。三个人围坐在桌前吃起了晚饭,虽然只有一碗青菜,也让他们吃得满头大汗。

第二天正要出门去海边的时候,宋凡平的学校里来了十多个戴红袖章的人,他们横七竖八像螃蟹似的走了进来。李光头和宋钢不知道他们是来抄家的,以为是宋凡平的朋友来看望他了。

宋凡平出生地主家庭,这些人觉得他肯定藏着地契,等待着改朝换代时再拿出来

宋凡平讨好他们的模样让李光头和宋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红卫兵们蜂拥而入,屋子里立刻响声四起,刚刚立起来的柜子又翻倒在地,刚刚铺好的床板又被掀起,刚刚钉好的地板又被撬开,刚刚整理过的衣物又扔了满地都是。前面宋凡平学校的人来翻箱倒柜掀床板撬地板,也就是四处拿起书本纸张仔细地查看,他们要搜查的是宋凡平家藏着的地契。现在红卫兵来了,就是狼进了羊圈,狗进了鸡窝。他们把锅碗砸在了地上,把筷子折断扔在了地上,他们一边搜查一边往自己口袋里装着东西,一边装着东西还一边互相打听对方拿了什么。

接下去宋凡平放慢动作示范起来,他告诉他们,扫堂腿其实只有三个动作,蹲下去、扫过去和立刻起身,这三个动作要连成一个动作,所以一定要快。他说身体重心要前移,这样腿扫过去时有力量,可以双手撑一下地。

这天下午宋凡平言传身教,耐心细致地教会了那三个中学生扫堂腿。他们觉得自己学业有成了,就喝令宋凡平站好,说要他尝尝他们扫堂腿的厉害。

宋凡平突然又紧张地捂住了他们的嘴,两个孩子不由抬头看看上面,李光头和宋钢同时说: “上面没有屋顶啊……”

宋凡平紧张地看看四周说:“不是屋顶,是不能让别人偷学了扫堂腿。”

宋凡平忘记了家里已经没有筷子,他起身去拿筷子,然后他才想起来筷子都折断了,都扔掉了。他高大的背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昏暗的灯光将他的脑袋投射在墙上,墙上的脑袋像洗脸盆一样大。

当两个孩子吃饱了打嗝了,才发现天已经黑了,才想起来本来今天要去海边的。今天没有刮大风,没有下大雨,今天的阳光亮得让人睁不开眼睛,可是今天不能去海边了。

上午阳光灿烂的时候,他们就准备去海边了,一直到夜晚月光冷清的时候,他们才终于走向了海边。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拉着宋凡平的手,在月光的路上走了很长时间。当他们来到海边,正是涨潮的时候,他们走上了堤岸,四周空无一人,只有冷风吹来,涛声隆隆。汹涌的海浪冲击过来时,掀起的泡沫让大海白茫茫的一长条,这茫茫的白色有时候会变成灰色,有时候又黑暗起来;远处的地方有明有暗,天上的月亮也在云层里时隐时现。

夜晚的大海神秘莫测和变化多端,让他们一阵激动,忍不住尖声喊叫起来,这次宋凡平没有捂住他们的嘴,他的大手摸着他们的头发,让他们叫个不停,他自己出神地看着黑暗中的大海。

此后的日子里,宋凡平每天和他的大木牌在一起,提着它早出晚归,就像城里那些提着菜篮子上班下班的女人一样。

两个孩子的话让他哆嗦了一下,他的脸白得像个死人似的,他对他们说:“我是地主,我是坏人,你们快打我,快骂我,快批斗我……”

文化大革命正在把我们刘镇打造成一个井冈山,这时的刘镇已是“山下旌旗在望,山头鼓角相闻”了。

余拔牙的胳膊也套上了革命的红袖章,这是张裁缝送给他的,眼看着童关张热火朝天一条龙制造着红缨枪,余拔牙冷冷清清,红缨枪上没有牙齿,余拔牙不能去拔牙,不能去补牙,更不能去镶上几颗假牙,余拔牙只好躺在藤条椅子里等待革命的召唤。

以前余拔牙的桌子上放着的都是拔下的坏牙,现在余拔牙与时俱进地放上去十几颗不小心拔错的好牙,余拔牙要向所有走过的革命群众表明自己鲜明的阶级立场,说这些好牙全是从阶级敌人的嘴里拔下来的。

宋钢把煮熟的米饭盛在碗里,桌上放着一瓶酱油,看到李光头进门时,他的嗓音终于嘶哑地响了,他惊喜地对李光头说: “这次熟啦!” 宋钢确实将米饭煮熟了,而且将米饭煮得一颗颗饱满晶亮。在李光头的记忆里,这是他吃到的最好的米饭,虽然他后来吃到过很多煮得更好的米饭,他总觉得都不如宋钢那次煮出来的米饭。

饥饿让八岁的李光头仿佛八十岁了,头晕眼花不去说它了,四肢无力也不去说它了,肚子里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还不停地打着嗝。李光头在街旁的一棵梧桐树下坐了很长时间,歪着脑袋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他看到有人吃着肉包子从面前走过,他亲眼看见那人的嘴角挂着肉汁,他还亲眼看见那人的舌头伸出来舔了一下肉汁;还有吃着瓜子从他身边走过的女人,她把瓜子壳都吐到了他的头发上了;最让李光头生气的是一条野狗,从他前面走过时嘴里竟然叼着一根骨头。

李光头看着风吹在树叶上沙沙地响,阳光照在他的脚趾上亮闪闪,李光头心想要是阳光像肉丝一样可以吃,风像肉汤一样可以喝就好了。李光头靠着门框坐了一会,然后站起来到厨房的水缸里咕咚咕咚喝饱了水,他觉得有点力气了,就关上门走向了大街。

李光头和宋钢伤心地抹起了眼泪,他们做了煎虾,打了黄酒,专门给宋凡平送来,可他没舔着虾也没沾着酒。

宋凡平蹲下来擦着两个孩子的眼泪,那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擦着他们的眼泪。两个孩子突然看到他哭了,他笑着看他们,可是他的眼泪却在流出来。

很多年以后,李光头每次提起他的继父宋凡平时,只有一句话,李光头竖起大拇指说: “一条好汉。”

李光头和宋钢咯咯笑了起来,宋凡平也朗声大笑。他迎着朝阳走去,他的两只脚踩在地上,像是铁锤在击打着道路,发出啪啪的响声。走出了十多米,李光头和宋钢看到他站住了脚,他的右手伸向了左边,小心翼翼地提起郎当的左手,把左手放进裤子口袋。他继续向前走去,他的左胳膊不再郎当了。宋凡平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甩着走去时神气极了,这个迎着日出走去的高大身影,像是电影里的英雄人物。

两个孩子在那个夏天里尖厉地哭叫起来,他们重新走到宋凡平的尸体前,尖厉的哭叫把那些苍蝇吓得嗡嗡地飞走了。宋钢跪到了地上,李光头也跪到了地上,他们俯下脸去仔细看着宋凡平,宋凡平脸上的血被太阳晒干了,宋钢的手把血迹一片一片剥了下来,然后他终于看清楚了自己的父亲,宋钢转身拉住了李光头的手说: “他是爸爸。” 李光头点着头哭叫道:“他是爸爸……”

终于有四个人走了出来,他们蹲下身去,同时抓住宋凡平的双手和双脚,喊起了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他们把宋凡平抬了起来,这四个人使足了劲,憋得脸色通红,他们说这死人又沉又重像一头大象。他们把宋凡平抬到板车旁,又喊起了一、二、三,喊到三的时候将宋凡平扔进了板车。宋凡平高大的身躯被扔进板车时,让板车嘎吱嘎吱直摇晃。

这时候的阳光的颜色开始变红了,两个孩子走到了屋外,看到太阳正在落山。他们想起了宋凡平早晨说过的话,宋凡平说太阳落山的时候他和李兰就会回到家中。他们觉得自己的母亲就要回来了,李光头和宋钢拉着手在夕阳的余晖里再次走向了车站。两个孩子走过车站旁边那家点心店时,看到苏妈坐在里面,宋钢对她说: “我们是来接妈妈,她从上海回来。”

医院的门房听到了她的回答后,满腹狐疑地走回传达室,又满腹狐疑地看看墙上的挂钟,这时还不到上午十点。他心想世上真是无奇不有,这个女人天没亮就站在这里等着一个中午才来的男人。

李兰是在候车室的门外度过了那个夜晚,她曾经想着是不是去宋凡平姐姐的家,可是没有她家的地址,宋凡平的姐姐忘了告诉李兰家里的地址,她和李兰一样根本想不到宋凡平会没来上海,她觉得弟弟知道她的地址就行了。于是李兰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乞丐一样席地而睡,夏夜的蚊子嗡嗡叮咬着她,她却毫不知觉,昏昏睡去,又恍恍惚惚地醒来。

李兰坐上了早班汽车,当汽车驶出长途车站时,她扭头张望着,她一直这么看着外面的街道,寻找着宋凡平的身影。直到汽车驶出了上海,窗外的景色变成了一片田野,李兰才合上了眼睛,将头靠在窗框上,在汽车行驶时的颠簸里昏昏睡着了。在这三小时的行程里,李兰不断睡着又不断醒来,她的脑子里不断出现了那些信封,为什么贴邮票的位置总是不一样?这样的疑虑再度袭来,而且越来越强烈。

汽车驶进了我们刘镇的车站,李兰提着印有“上海”的灰色旅行袋最后一个下车,她跟随在出站人群的后面,她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像是灌满了铅似的沉重,每走一步都让她感觉到噩耗的临近。当她水深火热般地走出汽车站时,两个像是在垃圾里埋了几天的肮脏男孩对着她哇哇大哭,这时候李兰知道自己的预感被证实了,她眼前一片黑暗,旅行袋掉到了地上。这两个肮脏男孩就是李光头和宋钢,他们哇哇哭着对李兰说: “爸爸死了。” 十九 李兰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李光头和宋钢哭喊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爸爸死了。

汽车驶进了我们刘镇的车站,李兰提着印有“上海”的灰色旅行袋最后一个下车,她跟随在出站人群的后面,她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像是灌满了铅似的沉重,每走一步都让她感觉到噩耗的临近。当她水深火热般地走出汽车站时,两个像是在垃圾里埋了几天的肮脏男孩对着她哇哇大哭,这时候李兰知道自己的预感被证实了,她眼前一片黑暗,旅行袋掉到了地上。这两个肮脏男孩就是李光头和宋钢,他们哇哇哭着对李兰说: “爸爸死了。”

谁也无法想象她是如何度过这个夜晚的,如何压制住自己,如何让自己不要发疯,后来当她在床上躺下来,闭上眼睛头枕着宋凡平的胸口时,不是睡着了,是陷入和黑夜一样漫长的昏迷之中,一直到日出的光芒照耀进来,才将她再次唤醒,她才终于从这个悲痛的深渊里活了过来。

李光头和宋钢抖个不停,他们像是狂风中的树叶一样抖出了响声,他们吃惊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不知道它为什么抖成了这样。后来他们才发现是李兰搂着他们的手在瑟瑟颤抖,李兰的身体像是发动机似的震动着。

吃完豆腐饭的第二天早晨,李兰认真地洗脸梳头,把自己收拾干净后,拉上李光头和宋钢的手,昂首挺胸地走出家门。她拉着两个孩子走在文化大革命的街道上,在满街的红旗和满街的口号里旁若无人地走去,很多人对着她指指点点,她视而不见。她先去了布店,别人在那里买的都是做红旗和红袖章的红布,李兰买的是黑纱和白布。布店里有人好奇地看着她,有人认出了她是宋凡平的妻子,走到她身旁举起了拳头喊着打倒她的口号。她从容不迫地付了钱,从容不迫地卷起黑纱和白布,从容不迫地将黑纱和白布捧在胸前走出了布店。

李光头的嚣张气焰一下子没了,李光头没有了和孙伟并肩而行的权利,只能像个跟屁虫那样走在孙伟的屁股后面。李光头歪着脑袋斜着肩膀,泄气地跟在孙伟身后,李光头知道孙伟是没有一个朋友了,才滥竽充数地将他当朋友。尽管如此李光头还是紧随着孙伟,和孙伟走在一起总比自己一个人走着要强大。

李光头知道孙伟是在捉弄他,李光头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孙伟让他走在旁边,还是要他跟在屁股后面。

孙伟的母亲,曾经是一个尖嘴利齿的女人,在李兰和宋凡平的新婚之日,为了一只走失的母鸡破口大骂,能够骂出一连串难听的话。现在她的丈夫戴上了高帽子挂上了大木牌,她换了一个人,说话轻声细气,见人笑脸相迎。

她知道李光头是她儿子唯一的朋友了,她见了李光头像一个妈妈似的热情体贴,她说李光头的脸脏了,就会拿她自己的毛巾给李光头擦脸;她说李光头衣服上的纽扣掉了,就要李光头脱下来,给他缝上纽扣。她时常悄悄问一下李兰的情况,那时候李光头总是摇着头说不知道,她就会叹气,眼圈就会发红,当她的眼泪快要出来时,她就会背过身去。

李光头和孙伟的友谊没有持续多久。这时候的大街上除了游行的人群,还出现了拿着剪刀和理发推子的人,他们见到小裤管的人就会一把拉过来,把他们的裤管剪得像拖把上的布条子;见到长头发的男人就把他们摁在地上,把他们的头发推成一窝杂草。

红袖章手里的理发推子像一把锯子在孙伟的头发上和脖子上绞割着,红袖章的用力和孙伟的拼命挣扎,使理发推子从孙伟的头上滑下来以后,竟然深深插进孙伟的颈部,红袖章还在用力绞割,鲜血涌出来染红了理发推子,红袖章的手仍然没有停止,红袖章割断了里面的动脉。

孙伟的父亲用拳头击,用脚踹,用头去撞,他嗷嗷吼叫着像是一头发疯的狮子,他们四个人合在一起也打不过他一个。他曾经和宋凡平大打出手,那时候他不是宋凡平的对手,这一刻李光头肯定宋凡平不是他的对手了

孙伟的父亲在儿子死的那天,就被关进了那个其实是监狱的仓库,他曾经在那里看管过宋凡平,现在轮到他了,听说他就睡在宋凡平躺过的那张床上。儿子鲜血淋漓地死去,让他一下子失去了理智,殴打了戴红袖章的革命造反派。这些红袖章把他押进仓库后,第一天晚上就开始了对他的折磨。

宋钢在门外咯咯地笑了起来,李光头听到了宋钢的笑声后,也破涕为笑了。李光头哭一声笑一声,又笑一声哭一声。后来两个孩子靠着门板坐在了地上,隔着门板背靠背说了很多话。

李光头听着宋钢的脚步渐渐走远,一个九岁男孩的脚步,走去时轻得像鸭子的脚步。接下去李光头的眼睛就贴在门缝上了,守护着外面石板下面的奶糖,当有人走近了,李光头心里就会一阵乱跳,生怕那人会翻开门外的石板。李光头盼望着黄昏快些来到,这样李兰就会回家,门就会打开,李光头就能吃到急不可待的大白兔奶糖了。

李光头在里面点点头,他说:“你吃四颗吧,给我留一颗。” 宋钢在外面摇摇头说:“我吃一颗。”

李兰这时候回来了,在屋里的李光头先是听到他母亲惊喜的喊叫,接着听到他母亲快步跑来的声响,然后听到宋钢喊叫着“妈妈”。李兰跑到了门口,一把抱住了宋钢,她嘴里说出来的话像是机关枪突突响个不停。李光头还像坐牢似的被关在里面,李光头使劲捶着门,又喊又叫,过了很久李兰才听到李光头的喊叫,才打开屋门。

这天晚上李兰拉着两个孩子的手在街上走了很长时间,天黑以后他们来到了灯光球场。三个人坐在场边的石头上,在月光里看着空空荡荡的球场,李兰回忆着这里曾经有过的明亮灯光,曾经有过的热烈比赛,宋凡平在那场比赛里出尽风头,尤其是那一次技惊四座的扣篮,让全场一下子鸦雀无声,随即又爆发了地震般的轰然惊叫声。李兰嘴角的微笑挂在黑暗里,她对两个孩子说: “你们的爸爸死后,世上就没有人会扣篮了。”

漫长的岁月无声无息地走过了我们刘镇,一晃七年过去了。在我们刘镇,丧夫的女人一个月不能洗头发,最长的半年不洗。李兰自从宋凡平死后,再也没有洗过头发。没有人知道李兰对宋凡平的感情有多深,那是比海洋还要深厚的爱。李兰七年没有洗头发,还经常往头发上抹头油,她把自己的头发弄得又黑又亮,梳理得整整齐齐,然后昂首走上大街。

李兰的嘴角始终挂着骄傲的微笑,虽然和宋凡平只有短短的一年零两个月的夫妻生活,可是在李兰的内心深处比一生还要漫长。李兰七年没有洗头,又不断抹上头油,头上的酸臭味是越来越重。刚开始是她回到家中,屋子里就飘满了类似臭袜子的气味,后来她走到街上,街上的人都闻到了,刘镇的群众纷纷躲着她,连那些叫她“地主婆”的孩子也落荒而逃,他们一边跑着,一边捂着鼻子喊叫: “臭死啦,臭死啦……” 李兰以此为荣,她希望人们时时记得她是宋凡平的妻子。

李兰骄傲地做着她的地主婆,骄傲地让宋凡平活在她的内心深处。李兰的骄傲一直持续了七年,持续到李光头十五岁那年。这一年李光头在厕所里偷看女人屁股被生擒活捉,李兰一下子垮了。后来当李光头再次填写完表格后,李兰用橡皮擦掉了宋凡平的名字,写上了一个李光头完全陌生的名字“刘山峰”,又把后面家庭成分栏里的“地主”改成了“贫农”。李兰把改过的表格递给李光头,她看到李光头又把“刘山峰”和“贫农”擦掉了,重新写上了“宋凡平”和“地主”。十四岁的李光头已经不在乎自己“小地主”的身份了,他在擦掉自己亲生父亲名字时,嘟哝着说: “宋凡平才是我爸爸。” 李兰不认识似的看着自己的儿子,儿子刚才的话让她吃惊,当儿子抬头看她时,她立刻低下了头,嘴里咝咝地说: “你的生父就叫刘山峰。” “什么刘山峰?”李光头不屑地说,“他是我爸爸的话,宋钢就不是我的兄弟了。”

李光头偷看女人屁股一举成名以后,就不再是“小地主”了,成了一个“小屁股”。他的生父本来已经被人遗忘了,现在又臭名昭著地像文物那样出土了。

有时候李光头会在大街上见到林红。这时的林红十八岁了,姑娘十八一枝花,林红十八花上花,楚楚动人的林红一旦走上了大街,大街上所有男群众的眼睛都直愣愣了。

李兰离开民政局以后,又去了棺材铺。她额头渗着血,走几步歇一歇,每次歇下来的时候,就忍不住要重复一遍陶青说的话: “宋凡平,了不起。” 然后她的手臂向着前方挥动了一下,骄傲地对李光头说:“刘镇全城的人心里都这么想,只是他们嘴上不敢这么说。”

这时候是文革后期了,革命不再是滚滚洪流,革命是涓涓细流了。余拔牙不需要再用拔错的好牙来表明自己的阶级立场,拔错的好牙摆在桌子上反而影响他的拔牙声誉。余拔牙与时俱进地又将好牙们藏起来了,和他的钞票们藏在一起,余拔牙心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革命的涓涓细流有一天还会变成滚滚洪流,那时候他还得将这些好牙拿出来摆在桌子上。

李光头的嘴巴凑到了余拔牙的耳边,抑扬顿挫地说了起来。经过了五十六碗三鲜面的锤炼,再经过赵诗人和刘作家文学语言的熏陶,李光头已经把林红的屁股说得出神入化了,说得比天上仙女的屁股还要引人入胜。余拔牙听着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是风起云涌。当余拔牙的脸上出现听鬼故事的表情时,也就是最激动人心的段落来到时,李光头的嘴巴突然不动了,他的眼睛看到了余拔牙的油布雨伞,他心里打起了油布雨伞的主意。

“你借走了我的躺椅,再借走我的伞,只剩下这张桌子,我这堂堂拔牙铺就成了拔光了毛的赤膊麻雀。”

然后李光头体贴地将自己的被子整齐地铺在躺椅上,他说路上颠簸,身体下面有被子就不怕颠簸了。李光头左脚压住板车的把手,体贴地将李兰扶上了板车,又体贴地扶着她在躺椅里躺下来。李兰手里抱着纸元宝和纸铜钱的篮子,躺在了板车里的躺椅上,她看着头顶上的油布雨伞,知道是为她挡雨遮太阳的。李光头把含有葡萄糖营养和装满了水的输液瓶递到李兰怀里,说是路上让她解渴。李兰接过输液瓶时眼泪涌了出来。李光头看到李兰哭了,吃惊地问: “妈,你怎么啦?” “没怎么,”李兰擦擦眼泪,笑着说,“好儿子,我们走吧。”

这天清晨李兰坐上了我们刘镇有史以来最豪华的板车,由李光头拉着,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招摇过市。刘镇的群众目瞪口呆,一个个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此组装起来的板车就是在梦里也没有见过。有群众叫着李光头的名字,打听这东西是怎么弄出来的。 “这东西?”李光头得意地回答,“这是我妈的专板车。” 群众听了一头雾水,问李光头:“什么专板车?” “专板车都不知道?”李光头骄傲地说,“毛主席坐的飞机叫专机,毛主席坐的列车叫专列,毛主席坐的汽车叫专车,为什么?因为别人不能坐。

李兰看着儿子拉着她坐的专板车,在大街上走得雄赳赳气昂昂,心里是百感交集,这个儿子曾经和那个叫刘山峰的人一样带给她耻辱,现在又像宋凡平那样让她感到骄傲了。

李兰呼吸到了乡间的气息,清新的春风扑面而来,李兰在油布雨伞下支起身体,她看到金黄的油菜花在田野里一片片地开放,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看到田埂弯弯曲曲,两旁的青草像是让田埂镶上了两条绿边;她看到了房屋和树木在远处点点滴滴;她看到近处池塘里的鸭子在浮游,甚至看到了鸭子在水中的倒影;她看到了麻雀在路旁飞翔……这是李兰最后一次走在这条泥路上了,在板车的颠簸里,李兰看到的春天是如此广阔和美丽。

回到了家中,李兰无限深情地看着桌子、凳子和柜子,无限深情地看着墙壁和窗户,无限深情地看着屋顶的蜘蛛网和桌上的灰尘,她看来看去的眼睛像是海绵在吸水那样。

李兰说完后闭上了眼睛,她似乎是睡着了一会,她眼睛再次睁开后,让李光头上街去买几个包子。李兰把李光头支走后,拉住了宋钢的手,说出了自己最后的遗嘱,她说: “宋钢,李光头是你弟弟,你要一辈子照顾他……宋钢,我不担心你,我担心李光头,这孩子要是能走正道,将来会有大出息;这孩子要是走上歪路,我担心他会坐牢……宋钢,你要替我看好李光头,别让他走上歪路;宋钢,你要答应我,不管李光头做了什么坏事,你都要照顾他。

昔日的少年,如今已是英俊青年的宋钢回来了。宋钢回来的时候,李光头没有在家。李光头知道宋钢要回来了,他也是凌晨四点就醒来,幸福地等待着宋钢的回来。天刚亮李光头就上了街,要去锁匠那里给宋钢配一把钥匙。李光头没有想到宋钢星光满天时就上路了,天亮时已经站在了家门口。宋钢提着旅行袋在门外站了有两个多小时,那时候李光头站在大街上等待着锁匠铺开门。

李光头和宋钢像野草一样被脚步踩了又踩,被车轮辗了又辗,可是仍然生机勃勃地成长起来了。臭名昭著的李光头,中学毕业后没有一家工厂愿意要他。这时候文化大革命结束了,改革开放开始了。

宋钢所在的五金厂离家近,宋钢先回到家中,他站在门口等着李光头下班回来,宋钢的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捏着里面的十八元人民币,他的右手捏着第一笔工资时,都捏出汗来了。宋钢看到李光头下班回来时春风满面,右手也插在裤子口袋里,宋钢知道李光头也拿到工资了,也把工资捏出汗来了。

这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地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刘镇的老人伸手指着他们说:一个文官,一个武官。刘镇的姑娘就不会这么客气了,她们私下里议论这两个人:一个像唐三藏,一个像猪八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