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么一种梦,虽然保留了梦境的特质,但又为个人的精神生活做了补充。梦醒后,梦中发生的事情和想法依然新鲜并且珍贵,这个梦就是这样的。
有这么一种梦,虽然保留了梦境的特质,但又为个人的精神生活做了补充。梦醒后,梦中发生的事情和想法依然新鲜并且珍贵,这个梦就是这样的。
如果其他人都接受了党的谎言——如果所有的记录都口径一致——那这样的谎言被录进了历史,最终就会成为真实。“谁控制过去,”党的口号如此说道,“也就控制了未来;谁控制当下,也就控制了过去。”答案是过去尽管说是可以改变的,却从未被改变过。只要是真实的东西,就永远都是真实的。这点很明确。他们要做的仅仅是不断战胜你自己的记忆而已。他们将此称之为“控制现实”。用新话来说,就是“双向思维”。
温斯顿垂下双手,缓缓吸气。他的思绪飞到了错综复杂的双向思维世界。知道的同时一无所知;无比诚实地说着精心编织的谎言;理所当然地同时持有两种观点,哪怕深知这两种观点互相矛盾,却仍然全盘接受;用逻辑驳斥逻辑;批驳道德的同时却又声称自己是道德的;相信民主不可能实现的同时相信党捍卫着民主;在应该忘记的时候忘记,在需要的时候再记起,接着又立即将其忘记,最重要的是,将方法运用于方法本身。这便是极微妙之处:有意识地将自己催眠,接着将刚才自我催眠这件事也忘掉。哪怕理解“双向思维”这个词,都要用到双向思维。
但事实上,温斯顿在更正富足部的数据时觉得这甚至不能算是伪造。完全就是以胡编来取代胡编。你所处理的大多数材料跟现实世界根本没有关联,甚至连谎言与现实之间的关联都没有。更正的数据和原始数据一样都是空想出来的
一切都消散在一个影子世界里,最终甚至连年份日期都无法确定了。
这个大厅里有几十个人温斯顿甚至连名字都不知道,尽管每天见到他们在走廊里来去走动,还有在两分钟仇恨节目时见到他们手舞足蹈的样子。
这个能容纳约五十人工作的大厅,不过是一个小科室,在档案司这个庞大而复杂的机构中,只是一个细胞而已。在这个科室之外,上级和下级机关里有着大群工人在多如牛毛的岗位上工作。印刷厂规模庞大,里面有审校员、字体排印专家,还有专门为了假造照片而设的设备精良的工作室。电屏节目科里有工程师、制片人,还有专门的口技演员。还有大批资料员,他们的工作仅仅是列出清单,清单上写明需要召回的书籍与期刊。
某处,有一群负责管理的中枢人物,他们统筹整个机构的工作,并制定政策,决定哪些过去需要保留,哪些过去需要篡改,哪些过去直接抹煞。
而档案司终究也只是真理部的一个分支,真理部的主要工作并不是重构过去,而是为大洋国公民提供新闻、电影、教科书、电屏节目、戏剧、小说……只要是能想到的信息、指示、娱乐形式,从雕像到口号,从诗词到生物学专著,从儿童识字书到《新话字典》,无所不包。
温斯顿不觉深深叹了口气,哪怕电屏近在咫尺,也无法阻止他在开始每天工作之前叹气。
工作隔间墙上有三个洞。说写器右边的洞是用来传送书面指示的小型气流输送管;左边稍大一点的洞用来传送报纸;温斯顿手边侧墙上的洞为长方形,蒙着铁丝网,用来丢弃废纸。这栋建筑里有成千上万个这样的长方形洞,不仅每间房间里有,而且每条走廊上相隔不远距离就有一个。不知何故,人们将其称作“记忆洞”。
温斯顿生活中最大的乐趣来源于他的工作。虽然大部分时候只是单调的常规工作,但有时候也会碰到特别困难复杂的活,让人能像解数学难题一样深陷其中忘记自我,如伪造那些棘手的数据,你没有任何参考,你只能凭借着对英社原则的认识和对党想要你说什么的估计来判断。
泰晤士报3.12.83,大大日示报道涉及非人,双倍不好,全部重写报上级归档。 如果用旧话(或者叫标准英语)来说,这句话应该是: 1983年12月3日的《泰晤士报》上,有关“老大哥每日指示”的报道涉及不存在的人,极为不妥。整篇重写,并在归档前将草稿提交给上级。
对成千上万叛徒和思想犯进行大清洗,公开审判,逼其供述自己所犯的罪行紧接着将其处死这类展示几年才有一次。
对成千上万叛徒和思想犯进行大清洗,公开审判,逼其供述自己所犯的罪行紧接着将其处死这类展示几年才有一次。更多时候,那些得罪党的人,会直接消失,再也没有消息。没人知道这些人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这项工作难度很大,不可能只交付一人来做:但反过来讲,如果把这项工作交给一个委员会来做,那就等于公开承认这种篡改行为是存在的。现在很可能有十几个人正在相互竞争,改写老大哥的讲话。而在核心党里,现在也有那么几个中枢人物负责选择某一个版本进行重新编辑,接着就有必要进行相互参照这一复杂程序,最后选择一个谎言,归入永久的档案,使其成为事实。
“涉及非人”这个词是唯一的线索,这个词暗示威瑟已经死了。一旦出现了这个词,你基本可以确定当事人并不仅仅是被关押了。
然而威瑟现在已经是“非人”了。他不存在:也从未存在过。温斯顿认为单纯把老大哥的讲话反过来写还不够。最好要在讲话里加上一些和原题完全无关的东西。
温斯顿稍作思考,随后把说写器拉近,开始以老大哥惯用的说话方式记录了起来。这种说话方式在军队中曾被广泛使用,非常迂腐,即以一种明知故问的方式来说话(“同志们,从这件事,我们能学到什么?我们能学到的,也是英社的基本原则,即……”诸如此类),因此非常易于模仿。
无从知晓他们俩谁的文稿会被采纳,但他有自信最终被采纳的会是自己的稿子。奥格威同志一小时前还并不存在,现在他的事迹已经是事实了。而有一件事让他感到很奇怪,即你可以创造死人,却无法创造活人。奥格威同志并不存在于当下,却存在于过去。一旦伪造行为被遗忘,他便会和查理大帝、凯撒大帝一样真实存在,并立足于同样的证据之上。
温斯顿和塞姆把托盘推到隔栏下面。一顿平常的午饭被迅速放到托盘上,盛在金属小盘里的粉褐色炖菜、一块面包、一块奶酪、一杯不加奶的“胜利咖啡”、一块糖精片。
“你不觉得新话的目的就是缩小思想的范畴吗?最终,思想罪将不可能发生,因为根本没有字词可以将其表达出来。所有必需的概念都只能用唯一的字词表达,这个词的含义无比精确,所有言外之意都将被清除并遗忘。
温斯顿突然深深确信,总有一天塞姆会人间蒸发。他太聪明了,看得太清楚,说话太直白。党不喜欢这类人。总有一天他会消失,塞姆的神情就说明了这一点。
温斯顿看着那个没有眼睛的脸,下巴不停地开合,心里起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不是真正的人类,而是一个人体模型。这个人说话并不通过大脑,只是用喉咙在讲而已。他讲的东西由字词组成,但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话,而只是下意识制造出的噪音,就像鸭子嘎嘎叫一样。
“新话里有个词,”塞姆说,“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鸭话’,意思是像鸭子似的嘎嘎叫着说话。这是个有趣的词,有两个截然相反的含义。用在你反对的人身上,是一种侮辱,而用在与你意见相合的人身上,则是赞美。”
毫无疑问,塞姆会人间蒸发,温斯顿又一次这么觉得。想到这里他心里闪过一丝忧伤。尽管很明显塞姆有点看不起他,也不太喜欢他,而且一旦被塞姆抓到一点马脚,极为可能会被当成思想犯并被告发。塞姆多少有点不正常。这个人缺少谨慎、超脱、以糊涂自保之类的东西。你不能说他不正派,他信仰英社原则、敬重老大哥、享受胜利、厌恶叛徒。这些并不是出于真诚,而是出于某种无尽的狂热。他还掌握着最新的资讯,而这是普通党员无法企及的。但他身上总隐隐有一种会让自己身败名裂的气场。他说着一些不如不说的话,他读过太多书,而且常去栗树餐厅和那些画家、音乐家混在一起。就算是不成文的法律也没有禁止人们去栗树餐厅,但那个地方多少有些不吉利。那些现在已经身败名裂的党的原领导人曾经常到那里聚集,直到最终被肃清。传言古登斯坦本人有时候也会去那儿。但有一个事实不会改变,就是一旦塞姆发现温斯顿不为人知的想法,不用三秒钟,他就会立马倒戈向思想警察告发温斯顿。
温斯顿掏出两张脏兮兮、皱巴巴的纸币递了过去。帕森斯用一种没读过书的人才会写的工整字体将其记在小本子上。
帕森斯的注意力被军号声吸引,坐在那里听着,脸上带着一种一本正经的呆相和一种听明白后的厌倦。
才过去了二十四小时,怎么就能够把事实真相活生生吞掉了?是的,他们就真的把事实吞掉了。
如果根本没有任何久远的记忆显示世界曾经并非如此,又有什么理由感到无法忍受呢?
在公共场合或在距离电屏的一定范围之内任凭思绪飞扬是极其危险的。最微小的举动都可能将你的真实想法泄露出去。神经痉挛、无意识露出焦虑的神情、自言自语的习惯——任何反常的表现都会被认为是在隐藏什么。任何时候只要脸上露出不恰当的表情(比如在公布胜利的时候面带怀疑的神色)本身就是一种应该受到惩罚的犯罪行为。在新话里甚至还有一个与之对应的词:表情罪
他想到,一个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的神经系统。任何时候,体内的紧张感都可能转化成某种可见的症状。
他们不觉悟,就永远不会反抗;而不反抗,他们就无法觉悟。
群众有着强烈的政治倾向并不是一件可取的事。他们只需具备最原始的爱国主义情感即可。这样,就能在需要时唤起这种情感,让他们接受更长的工作时间和更少的物资配给。哪怕他们变得有所不满——有时候他们的确会这样——他们的不满也不会导致任何结果。因为缺少最基本的思维能力,他们只会专注于具体而琐碎的不平事,而那些更大的罪恶则无一例外地被忽略。
只要他们有需求,也可以有宗教信仰。他们不配被怀疑。党有一句口号是这样说的:“群众和禽兽皆是自由的。”
他突然想到现代生活最真实的特征不是残酷与缺乏安全,而仅仅是空虚、暗淡、倦怠。
在这繁茂的栗树下, 我出卖了你,你出卖了我, 他们躺在那里,我们躺在这里, 在这繁茂的栗树下。
过去不仅被篡改,而且被不断篡改。像噩梦般让他备受煎熬的是自己从来没有弄明白为什么要进行这种大规模的伪造工作。篡改过去带来的好处立竿见影,但其终极目的却让人无从知晓。他又一次拿起笔写道: 我知道方法,却不知道缘由。
他捡起那本儿童历史教科书,看着扉页上的老大哥画像。那双具有催眠能力的眼睛与他的目光相接。好像有种巨大的力量从他头上压下来,有某种东西进入你的头颅,撞击你的大脑,把你吓得放弃自己的信念,也几乎成功说服你否认那些证明自己仍有判断力的证据。最终,党宣布二加二等于五,你也不得不相信。很明显,迟早他们会这样宣布的,这是他们所处地位导致的必然结果。他们的哲学不但不言而喻地否认了经验的有效性,而且否认了客观现实的存在。常识成了最大的异端。可怕的不是他们会因为你有独立思想而杀了你,而是他们的理论有可能是正确的。
这日记就像一封无穷无尽的信,尽管没有人会去读,却因为写给某一个特定的人而变得有了色彩。
党告诉你,不能相信眼睛看到的和耳朵听到的任何东西。这是他们最主要,也是最基本的命令。
必须捍卫那些显而易见的、质朴的、真实的东西。不言而喻的就是真理,这个观点不可动摇!客观世界真实存在,自然规律不会改变。石头是硬的,水是湿的,悬空的东西会向地心方向掉落。他在对奥伯里恩说话,同时也在阐述一个重要的公理,怀着这样的感觉,他写道: 自由就是拥有说二加二等于四的自由。若此前提成立,其他皆顺理成章。
彩票每周都开出无比丰厚的奖金,这无疑是群众特别关心的一个公共事件。可能对几百万群众来说,彩票就算不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也是主要理由。彩票是他们快乐的源泉、愚昧的明证、止痛的良药、头脑的动力。一谈到彩票,即使目不识丁的人都似乎精通算术,过目不忘。
然而如果有希望,希望就在群众中,你必须坚信这一点。你把这句话说出口,觉得似乎挺有道理。而当你走在人行道上,看着与你擦身而过的人群时,这句话就变成了一种信仰。
“没听说过。”酒保没好气地说。“我们这里只按一升或者半升卖。杯子就在你面前的架子上。” “我就要一品脱,”老头不依不饶,“你顺手给我倒个一品脱不就完事了。我年轻的时候不用什么狗屁升。” “你年轻的时候,我们都还住在树上呢。”酒保说着瞥了其他顾客一眼。
他想,最多再过二十年,“革命前的生活是不是比现在更好”这个重大而简单的问题就永远无法得到回答了。其实,哪怕在现在,这个问题也无法得到回答。因为零星活着的几个旧世界遗老无法对这两个时代做出比较。他们把数不清的琐事记在脑中,例如和工友的争吵,寻找丢了的自行车打气筒,早已去世的姐妹脸上的表情,七十年前一个冬天早晨被风卷起的尘土。但是却看不清与此相关的事实真相。他们就像蚂蚁,只看得见芝麻小事,却看不到大事。一旦记忆消失,书面记录又被篡改得面目全非,一旦这样的情况发生,就只能接受党所声称的人们的生活水准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他突然意识到,在危急时刻,人们斗争的对象从来
他又一次试着在心中勾画奥伯里恩的形象,这次比先前成功了一些。“我们会在一个没有黑暗的地方见面。”奥伯里恩对他说。他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或者说他自认为知道,没有黑暗的地方就是想象中的未来,人们永远看不到未来,但凭着先见之明,便能以一种神秘的方式感知它。
他把已经完成的一叠工作材料卷起来扔进气流输送管。八分钟过去了,他扶了扶眼镜,叹了口气,把另一批工作材料拉到自己身边。那张纸片就在最上面,他将纸片展开摊平,上面写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 我爱你。
灯火通明的长走廊另一头,走来一个孤独的身影,是那个黑发女孩。
有那么几秒钟时间,他愕然地坐在那里发呆,甚至忘了把这招罪之物扔进记忆洞。尽管他很清楚对此表现出太大兴趣的危险,但依然忍不住又读了一遍,以确认上面写的确实是这三个字。
上午接下来的时间里,便再难做什么工作了。而比起把注意力集中在一系列琐碎的工作之上,更难做到的是必须在电屏前掩饰自己的激动之情。他感到腹内好像有一团火在燃烧。
从看到“我爱你”三个字的那一刻起,他心中就充满了活下去的欲望,冒点小险的想法现在看来也变得愚不可及。直到23点,回家躺到床上后,他才得以连贯地思考问题。在黑暗中,你是安全的,只要保持安静,甚至能够躲避电屏的监控。
此后一星期,他的生活仿佛一个辗转反侧的梦。第二天一直到他离开食堂,女孩都没有出现,那时哨声已经响起了,可能她被调去上下一个班次了。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看都不看对方。接下去的一天,她在平常时间来到餐厅,但身边有其他三个女孩,而且就坐在电屏下方。接下来的三天就十分难熬,因为她完全没有出现。这使他身心受尽折磨,变得极为敏感,好像一碰就会碎。他几乎无法掩饰自己,他的一言一行、所见所闻都让他觉得痛苦。就算在睡梦中,他都无法摆脱她的倩影。
两人双手紧扣,隐没于茫茫人海中,他们的双眼一动不动望着前方。温斯顿看到的不是女孩的眼睛,而是一头乱发之中,老俘虏向自己投来的悲伤目光。
温斯顿沿着光影斑驳的小径一路走,阳光透过树枝的间隙洒在地上,形成片片金色的水洼。他左手旁的树下开满了蓝铃花。和风亲吻着他的肌肤。这天是5月2日,树林深处传来了斑鸠的咕咕叫声。
温斯顿带着隐约的崇敬看着它。这只鸟是为了谁,为了什么而歌唱?既没有配偶欣赏,也没有对手观看,是什么使它站在这片树林的边缘将自己的歌声投向虚无?
虽然她从某种意义上也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思想警察早晚会抓到她并将她处死,但在她内心的另一个角落,她相信建立一个可以按自己意愿生活的秘密世界多少还是可能的。需要的只是运气、狡黠、无畏。她不懂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幸福这回事,唯一的胜利将在遥远的将来,你死后很久才会取得,因而从对党宣战的那一刻起,你最好把自己当作一具尸体来看待。
塞姆消失了。一天早晨,他没来上班。几个缺心眼的人还议论他旷工。到了第二天,就再没人提起他了。第三天温斯顿走到档案司的门厅看布告板,有一个布告上印着象棋委员会的名单,塞姆曾经是其中之一。这份名单看上去和之前的几乎一模一样,并没有划去任何人的名字,但却少了一个人名。这就足够了,塞姆已经不存在了,他从未存在过。
两人都觉得,只要真的待在这个房间里,就不会受到伤害。虽然来这里的路上困难重重、危机四伏,但是这个房间本身就是避难所。温斯顿盯着镇纸中心看的时候,总觉得能够进入那个玻璃的世界,一旦进去,时间就会凝固。他们常常让自己沉溺在逃避现实的白日梦中,觉得好运会一直持续下去,觉得下半辈子都能像现在一样偷偷摸摸地混在一起。
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得过且过,虽然毫无未来可言,却苟延残喘,这似乎是人类不可遏制的本能,就好像只要有空气,人的肺就会不由自主地呼吸一样。
她说每天掉在伦敦的火箭弹可能是大洋国政府自己发射的,用来“吓唬老百姓而已”。这种看法是他从未想到过的。
历史已经停止了。除了党永远正确的无尽的当下之外,一切都不复存在。当然,我知道过去是被篡改了,但我无从证明,尽管我自己就在从事篡改工作。
温斯顿突然想到,群众一直都是这样。他们不忠诚于一个政党
温斯顿突然想到,群众一直都是这样。他们不忠诚于一个政党、一个国家或一种思想,却相互忠诚。
“这是他们无法做到的事之一。他们能让你说任何事——所有事——但他们不能让你相信。他们控制不了你的思想。”
穷尽其能,它们都无法掌握一个人思想的秘密。也许,真正落到他们手里时,这一点会变。
无论如何,事实总会暴露。讯问让事实有迹可循,折磨总会让你将事实说明。但如果一个人的目的不是活着,而是保持人性,最终又会带来什么不同?他们无法改变你的情感,而且就算你想,你自己也无法改变情感。无论巨细,他们能让你做过的、说过的、想过的暴露无疑。但你内心世界的运转连自己也无法理解,它坚不可摧。
“一逗号五逗号七完全批准句号建议包含的项目六加倍荒谬濒临犯罪思想取消句号取消建设直到及其费用估计完成句号通知结束。”
温斯顿停下来,第一次发现自己动机不明。由于他不知道自己想从奥伯里恩身上得到什么帮助,因此他说不清自己的目的。温斯顿继续说着,意识到自己的话听上去一定是软弱空洞:“我们认为有某种密谋存在,有某个秘密组织正进行着反对核心党的活动,而你也参与其中。我们也想加入,为其工作。我们是核心党的敌人,我们不认同英社原则。我们是思想犯,我们也是通奸犯。我说这些是因为我们想臣服于您。如果您想让我们用其他方式犯罪,我要说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温斯顿带着渴望举起酒杯。他曾经读到过葡萄酒,很想尝尝。如同玻璃镇纸和查林顿先生模糊的歌谣,葡萄酒属于业已消逝的浪漫过去。温斯顿私下里喜欢称之为旧时光。不知为何,温斯顿一直认为葡萄酒非常甜,像黑莓酱的味道,喝一口就会醉。
兄弟会的成员们互不相识,只知道几个人的身份,此外,根本没可能知道其他人。就算古登斯坦自己被思想警察抓住,也无法提供完整的成员名单,更提供不了能让他们找到完整名单的信息,因为名单根本不存在。兄弟会之所以经久不息,就是因为它不是平常意义上的组织。它只靠一种无法磨灭的理念将成员们凝聚在一起。除了这种理念,你们没有别的支撑。你们无法与其他成员发展情谊,也得不到任何鼓励。最终被抓时,也得不到任何帮助。你们永远无法帮助其他成员。有必要让一个人永远无法开口时,我们最多会把刀片送进狱室。
这是你们能预见的唯一结果,一生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我们已经死了,唯一的真实生活只存在于将来。我们不过是未来的一抔尘埃和几片碎骨。但未来究竟多远,尚未可知,也许是千年以后。目前只能慢慢让更多人清醒。我们无法合作行动,只能靠个人传播我们了解的知识,再代代相传。面对思想警察,这是唯一的方法。”
“黑色,两根皮带,很旧,很好。不远的将来——我说不好哪天——你早上的工作文件中会有一个错别字,你就要求文件重发。第二天,你去上班时不要提箱子。那天的某个时间,路上的一个人会碰你胳膊一下,说‘你的手提箱掉了’。那个人给你的手提箱里会有一本古登斯坦的书。你半个月内还回来。”
温斯顿抬头看着他。“在没有黑暗的地方?”他略有迟疑地问。
奥伯里恩点点头,毫不惊讶。“在没有黑暗的地方,”他说,仿佛明白了其中的含义,“此时此刻,你离开之前还有什么想说的
“你听过那首老歌谣吗?开头是‘圣克莱蒙的钟声唱着:橙子和柠檬’。” 奥伯里恩又点了点头,彬彬有礼地念完了整个章节: 圣克莱蒙的钟声唱着:橙子和柠檬, 圣马丁的钟声说着:你欠我三法新, 老贝利的钟声喊着:你什么时候还? 肖迪奇的钟声念着:待我有钱之日。 “你居然知道最后一句!”温斯顿说。 “没错,我知道最后一句。我觉得你该走了。等一下,我给你小药片。”
温斯顿累懵了。懵是很合适的字。他整个人不仅像果冻一样软,也仿佛变得半透明了一样。温斯顿觉得如果自己举起手,仿佛就能看到光透过来。繁重的工作榨干了他的血液和淋巴液,只剩下神经、骨头和皮肤构成的脆弱结构。温斯顿的各个感官更敏感了。工作服压在身上,人行道硌疼了脚,就连手掌的开合都会让关节咯咯作响。
五天中,他工作了九十个小时。部里的其他人也是。
仇恨周中的整整六天,都是游行、演讲、嘶喊、歌唱,四处都拉着横幅、贴着海报、放着电影、摆着蜡像,鼓声和号角不绝于耳,游行持续不断,坦克不停驶过,飞机轰鸣而至,枪声时时可闻,最后,顶峰时刻到来了。
可就在此时,通知来了,大洋国并未与欧亚国作战。大洋国的敌人是东亚国,而欧亚国是盟友。
当然,这种改变绝不会被承认。消息很突然,所有人都知道了:欧亚国不是敌人,东亚国才是。
演讲进行了二十分钟左右时,有人把一张纸条递到了讲话人手里。讲话人一边继续,一边看了看纸条。他的声音和举止没有丝毫变化,演讲的内容也没有改变,但突然之间,国家名称变了。
小特工队员们的表现更为精彩,他们爬上屋顶,把挂在烟囱上的横幅剪断。然而,一切不过在两三分钟内就结束了。讲话的人还是一手抓着话筒,他的肩膀稍稍前倾,另一只手仍挥舞着,根本没有停止讲话。又过了一分钟,人们再次爆发了愤怒的吼声。仇恨依然如故,从未停歇,变的只是对象。
回想起来,温斯顿最惊讶的是,讲话人讲到一半转换对象时居然没有停顿,甚至句法结构都没有错。
大洋国在和东亚国打仗,自始至终都是大洋国和东亚国在打仗。于是,五年来的大部分政治文件都得作废。各种记录、报告、报纸、书籍、手册、电影、音频、照片,所有都要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更正。
第三天,他的眼睛疼到难以忍受,每隔几分钟就得擦擦眼镜。这仿佛是在与会让人崩溃的体力劳动斗争,你既有权力拒绝完成,却又神经质地想赶紧完成。
他和司里其他人一样尽力编织着完美的谎言。
里面有一本黑色的大厚书,装订得不怎么好,封面没有名字也没有标题。印刷看上去也有点粗糙。书页的边缘已经磨损,一不小心就会散架,看来这本书已经被传看多次了。书名页上写着如下内容: 寡头政治集体主义的理论与实践 伊曼努尔·古登斯坦
温斯顿放下书,想享受一下在安全和舒适中阅读的感觉。他独自一人,没有电屏,不必担心隔墙有耳,不用紧张有人在身后偷看,也不用捂住书页。只有夏日清新的微风拂过脸颊。远处传来孩子们隐约的喊声,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时钟的滴答声。温斯顿挪了挪身子,把脚搭在架子上。这绝对是幸福,是永恒。一时之间,他随手翻开了书页,所有知道自己会反复阅读某本书的人都会随手翻开看看。
人们首先要明白的就是战争永远不会有结果。即使三个超级大国中的两个结盟,也不能确定会绝对摧毁第三个国家。
欧亚国有无垠的土地,大洋国有广阔的太平洋和大西洋,东亚国则依靠人民的勤劳多产
从物质角度看,战争的动机也不复存在。
反复争夺的地区富含稀有矿产,有些地方还生长着重要的植物产品,比如在寒冷地带需要昂贵的方法人工合成的橡胶。但最重要的是,廉价劳动力资源无穷无尽。一个国家控制着赤道地区的非洲、中东国家、南印度或印度尼西亚群岛,就意味着掌控着数十亿廉价勤劳的苦力。
现代战争的主要目标(根据双向思维原则,核心党对这一目标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是消耗所有机器生产的产品却不提高生活水平。
即使如此,机器固有的危险仍旧存在。自机器出现,所有的有识之士都知道,人类不必如之前一样辛劳,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在很大程度上也会消失。如果人类有意识地将机器用于这一目的,则几代的时间内,饥饿、过度劳动、肮脏、污秽、文盲就将不复存在。实际上,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五十年间,机器并未用于上述目的,而是形成了以某种自动的进程生产财富,由于财富不得不进行分配,因此,机器确实极大地提高了普通人的生活水平。
即使如此,机器固有的危险仍旧存在。自机器出现,所有的有识之士都知道,人类不必如之前一样辛劳,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在很大程度上也会消失。如果人类有意识地将机器用于这一目的,则几代的时间内,饥饿、过度劳动、肮脏、污秽、文盲就将不复存在。实际上,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五十年间,机器并未用于上述目的,而是形成了以某种自动的进程生产财富,由于财富不得不进行分配,因此,机器确实极大地提高了普通人的生活水平。 但
自机器出现,所有的有识之士都知道,人类不必如之前一样辛劳,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在很大程度上也会消失。如果人类有意识地将机器用于这一目的,则几代的时间内,饥饿、过度劳动、肮脏、污秽、文盲就将不复存在。
一旦人人都拥有财富,那么一切将毫无差别。
有可能产生一种在个人财产及奢侈品方面,财富被平均分配,但权力却仍掌握在少数特权阶级手中的社会。实际上,这种社会不可能长期稳定。
从长远角度看,等级社会只能建立在贫穷与物质的基础上
问题是如何在不增加世界真正财富的基础上保持经济持续运转。产品必须生产,但不一定要分配,而实践中达到这一目的的唯一方法就是不断战争。
战争最基本的行为就是毁灭,不一定是夺取人的性命,而是毁掉人类劳动所得的产品。有些物资能让人过上舒适的生活,长期来说,也会让人过于聪明,而战争则能把这些物资打得粉碎、化为轻烟、沉入深海。即使战争的武器实际没有消耗掉,但生产武器仍是既不生产消费品又消耗劳动的捷径。
原则上说,战争的目的不过是消耗掉满足人口最低需要后可能剩余的物资。实际上,对人口的需要总是估计不足,因此一半的生活必需品长期短缺,然而这却被视为有利情况
使特权阶级也可能挣扎在艰苦的边缘,如此普遍匮乏的情况下,小小特权就会显得愈发重要,进而扩大了阶层之间的差别。
社会氛围犹如围城,一块马肉就足以划分贫富群体。同时,人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处于战争中,因此也就是处在危险中,这样,为了生存而将权力交给一小部分人是自然而然,不可避免的
需要关注的不是群众的情绪,而是党自身的情绪。
在党中,最卑微的党员也应该勤劳尽职,甚至在有限范围内也要聪明,但同样重要的是,他也应该是个轻率无知的狂热分子,以恐惧、憎恨、谄媚以及欣喜为主要精神状态
战争是否真正发生或战争情势如何并不紧要,因为决定性的胜利不会出现。只要有战争状态就够了
党有两个目标:征服全世界以及一举消灭独立思考的可能性。
党的当务之急也有两个:如何在他人非自愿的情况下探知其思想以及如何在没有预警的情况下,几秒内杀死几亿人。
科学研究也只在这两个领域进行。当今的科学家分为两类,一类是既是心理学家也是审讯者,另一类不是化学家、物理学家就是生物学家。前者专门研究人的面部表情、动作以及声音所蕴含的意义,试验吐真剂、休克疗法、催眠、肉体拷打的效果;后者只研究如何用自己的专业夺取他人性命。
三种哲学难分彼此,且它们织就的社会系统也难以区分。它们都有同样的金字塔结构,永远崇拜半人半神的领导者,同样的靠战争维持且为战争服务的经济。因此,三个超级大国不仅不能征服其他两个国家,且征服并不能使其获利。相反,只要仍处于冲突之中,就能像三捆秸秆一样相互支撑。
由于征服或被征服的可能并不存在,因此否认现实则成为可能,这也是英社和与其对立的另外两种思想体系的特征。在此,重复之前说过的内容很有必要,即持续不断的战争彻底改变了战争的性质。
无论从哲学角度、宗教角度、道德角度还是政治角度看,两两相加可能等于五,但设计枪支或飞机时,两两相加只能是四。
大洋国的公民与外界隔绝,也不知过去,如同生活在太空,分不清上下左右。这种国家中,统治者至高无上,连法老和恺撒也只能望其项背。他们必须避免追随者大批饿死,以免对自己不利。此外,军事技术上也必须与敌国水平相当。但满足了最基本的条件后,统治者们就可以随意歪曲事实。
统治集团针对人民发动战争,目的也不是为了攻占或保卫领土,而是为了保持社会结构。
也许,正是由于战争不断发生,所以说战争已不复存在更为准确。
如果三个超级大国互不开战,同意永远和平相处,绝不侵略对方的领土,结果也不会改变分毫。因为那种情况下,每个国家仍是自成一体,永远不会因外部危险而变得清醒。永恒的和平与永恒的战争一样。虽然绝大多数的党员对这一点的理解相当肤浅,但这就是党口号的内在含义: 战争就是和平。
在没有电屏的房间中读禁书的乐趣仍然萦绕着。独处和安全是身体上的感觉,不知怎的,和疲惫感、沙发的舒适感以及窗外微风吹拂在脸上的感觉交织在一起。这本书让温斯顿非常着迷,更确切地说是让他感到安心。
如果温斯顿能整理一下凌乱的思绪,就会发现书中的内容正表达了温斯顿想说的。这本书出自一个跟温斯顿思想相近的人之手,只是那个人更有力、更系统、更无畏。
最好的书能告诉你那些你已经知道的东西。
随着电视的发展以及使用同一设备实时接受并传送信息技术的进步,私人生活的时代宣告终结。由于其他渠道均已断绝,每位公民,或者至少是每位值得注意的公民,都全天候处在警察的监视之下,也浸泡在官方宣传的声音之中。至此,被迫完全遵从国家意志的可能以及对所有事件看法的绝对统一第一次实现了。
他们早已认识到集体主义是寡头政治最稳固的基础。
从个人角度说,除了很少的个人财产,党员们什么都没有。但从集体角度看,党拥有大洋国的一切,因为党控制一切,按照自己的意愿分配产品。革命后的多年间,党一直占据着主宰地位而没有遭到反抗,因为所有行为都是集体化的。通常,人们认为资产阶级消失后,社会主义肯定会随之而来,而且资本家的一切,包括财产、工厂、矿山、土地、房屋以及交通工具也必然会被剥夺。由于上述各项不再是私有财产,那就一定是公有财产了。英社从早期社会主义发展而来,沿用了社会主义说法,实际上也践行了社会主义纲领的主要内容。
但维持等级社会所面临的问题更为复杂。只有四种情形会导致统治集团的坍塌:外部势力的颠覆,因无能而导致的公众反抗,强大而愤恨的中等阶层出现,其自己丧失了统治的自信和意愿。上述原因相辅相成,一定程度上相互支撑,规律也正是如此。如果统治集团能抵御上述四种危险就能永远掌权。根本上说,决定性因素在于统治集团本身的精神状态。
我们这个时代特有的信仰、习惯、品位、情感以及精神状态真正的作用有两个:保持党的神秘性并防止当前社会的本质被人看透。
只有工业技术的发展使之必须得到更高层次教育时,他们才可能变得危险,但既然军事对抗和经济对抗已不再重要,则大众教育水平实际上是在下降。群众是否有意见并不重要。群众之所以享有思想自由,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思想。但作为党员,最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也不能有丝毫不同意见。
朋友、娱乐、面向妻儿时的行为、一个人时的表情、梦话,甚至身体的标志性动作都经受着严密的监视。不只是实际过失,就连不起眼的古怪行为、习惯上的微小变化以及紧张的情绪都可能是内心挣扎的表现,肯定会被发现。党员们无从选择,况且他们的行为不受法律或其他明文规定的限制。大洋国没有法律,会招致死亡的思想或行为并未明文禁止,而持续不断的政治清洗、逮捕、拷打、监禁和人间蒸发并不是为了惩处确实犯下罪行的人,而是为了消灭之后可能犯罪的人。党员不仅要有正确的思想,也要有正确的本能。要求党员拥有的信念和态度从未明确说明,否则英社的内在矛盾就会暴露无遗。如果一个人天生思想正确(即新话中的“思想好”),就能不假思索地知道正确的信念或应有的情感。
于孩提时期就已接受过围绕着“罪止”“黑白”“双向思维”等新话词语进行的心智精神训练,党员们早就不愿意深入思考某个问题,也丧失了深入思考的能力。
党员不能有私人感情,却要永保热情。他们应该一直生活在对外敌和叛徒狂热的憎恨中,为胜利欢呼,在党的力量和智慧面前看到自己的渺小。无聊且不如意的生活带来的不满可以通过“两分钟仇恨”节目而外移并消散,而他们早年学会的纪律则能提前消除怀疑精神和反抗态度,纪律中最初步也是最简单的阶段就是新话中的“罪止”,甚至小孩子也能学会。“罪止”是在任何危险思想即将产生时,如本能一般,快速终止的能力。
简而言之,“罪止”就是保护性愚蠢。但愚蠢还不够,相反,完整意义上的正派意味着像杂技演员控制自己身体一样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思维
老大哥无所不能,而党也永远正确。由于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因此对待现实时,要无时无刻、坚持不懈地保持灵活性。“黑白”是这一部分的关键。如新话中诸多词语一般,“黑白”同时包含两种矛盾的意义。将之应用于对手身上,代表不顾事实而指黑为白的无耻习惯;而将之用在党员身上,则表示党的纪律有要求时,要有愿意颠倒黑白的忠诚。此外,这个词还意味着两种能力:相信黑即是白;知道黑即是白并忘记自己曾相信过黑是黑,白是白。这就要求对历史持续不断地篡改,需要依靠真正包容所有的思想体系,也就是新话中的“双向思维”。
有两个原因能说明篡改过去的必要性。一个原因是次要的,即预防性的。也就是说,党员之所以要像群众一样忍受现状,部分原因是党员也没有对比标准。他必须与过去隔绝,就像与外国隔绝一样,因为他必须相信自己比祖先生活得更好,而且物质生活水平正在不断提升。但到目前为止,篡改过去更重要的原因是要保持党的正确性。
过去的突变性是英社的中心教义之一。英社认为,过去的事件并非客观存在,只存在于书面记录和人的记忆中。
由于党完全控制着书面记录,也控制着党员的思想,因此过去的情形由党决定。就算过去可以篡改,但具体事例却没有被篡改过。因为无论当时需要如何篡改历史,新版本也就已经成了过去,而不同的过去绝不会存在。
保证所有书面记录与当前的正统思想相符不过是机械行为。但记住所有事件按照党所希望的方式发生很有必要。此外,要想重新安排记忆或篡改书面文件,忘掉某件事曾如此发生也很有必要。和其他思维技巧一样,这种窍门也可以学到,大部分党员都学会了,那些既聪明又正派的人自然也已完全掌握。旧话直白地称之为“现实控制”,新话中则称之为“双向思维”——尽管双向思维也包括其他含义。
“双向思维”意味着同时具有并接受两种相互矛盾的观念的能力。党内知识分子知道自己的记忆改变方向,因此也知道自己是在愚弄现实,但“双向思维”能让他心安理得地认为现实并没有改变。
前者保证其精准度,后者防止虚假情绪或罪恶感的产生。“双向思维”是英社的中心思想,因为党的根本目的就是通过绝对诚实保持目的坚定性,同时进行有意识的欺骗。蓄意撒谎的同时诚心诚意地相信谎言、忘记一切不合时宜的行为并在需要时从遗忘中提取、否定客观现实的存在却重视被否认的现实,是不可或缺的。就连使用“双向思维”这个词,也要践行“双向思维”。因为使用这个词表明人们在篡改事实,而践行“双向思维”,人们就会忘掉这件事。如此循环往复,谎言总能走在事实的前面。通过“双向思维”,党最终能够左右历史的轨迹,而且,我们也心知肚明,党可能会在之后几千年中一直如此。
党系统性地破坏家庭的稳定,但对领导人的称谓却又能唤起对家庭忠诚的感情。就连四个统治部门的名称都暴露了蓄意混淆事实这种厚颜无耻的行为:和平部负责战争、真理部负责编造谎言、仁爱部负责刑讯,而富足部负责制造饥荒。这些矛盾并非偶然,也不是虚伪所导致的,而是“双向思维”的结果。只有调和矛盾才能永久保住权力,这是打破古老循环的唯一方法。如果要永远避免人人平等,如果我们称之为上等阶层的人要永远保持统治地位,那么主流精神状况必须被控制到疯狂的地步。
他念叨着“理智不是统计学概念”睡着了,他认为这句话中蕴含着深刻的智慧。
这无望的爱恋, 如四月般逝去, 一个眼神,一句言辞,搅乱了我的梦! 偷走了我的心!
如果希望存在,那么希望一定存在于群众身上!温斯顿不用读完那本书,就知道古登斯坦最后要传递的消息,未来属于群众。但他是否能确定群众翻身成为双手构建的世界的主人时,他自己,温斯顿·史密斯会感到那个世界如现在党的世界一样陌生?没错,因为至少那是一个理智的世界。有平等,就有理智。迟早有一天,力量会化为觉悟。群众是不朽的,看到院子里那个勇敢的女人,就会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他们终将觉醒,哪怕会有一千年之久,他们在那天到来前也会克服各种困境,像鸟儿一样,将活力代代相传,那是党没有的,也是党消灭不了的。
奥伯里恩一定知道自己被捕了,他曾说过,兄弟会不会营救自己的成员。不过,奥伯里恩还说过刀片,说情况允许的话就会把刀片送进来。看守冲进牢房前大概有五秒钟,刀片会带着刺人的冰冷刺入他的身体,甚至会切到拿着刀片的手指的骨头。一切痛苦都涌进他生病的躯体,就连最微弱的痛苦也让他瑟缩不已。温斯顿不确定就算有机会,自己是否会使用刀片,多活一会儿算一会儿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就算被拷打,多活十分钟也行。
本能告诉温斯顿,牢房里的灯永不会熄灭,这里永远不会有黑暗。他现在明白了为什么奥伯里恩似乎知道那个暗示了。
他的想法在同一段轨道上来来回回,犹如一个球反复掉进同一个球洞中。温斯顿心里只装着六件事:腹痛、一片面包、鲜血和尖叫、奥伯里恩、茱莉亚以及刀片。
世界上最糟糕的事莫过于身体上的疼痛。疼痛面前没有英雄,一个都没有。
奥伯里恩折磨别人、保护别人也审问别人,他是朋友。可能是在打了针之后的梦中,可能是在正常的梦中,也可能是暂时清醒的时候,总之有一次,温斯顿听到耳边有人说:“别担心,温斯顿,你现在由我看管。我观察了你七年,现在到了转折点。我会救你的,我会让你出类拔萃。”温斯顿不确定那是不是奥伯里恩的声音,但七年前的梦中,有人告诉他“我们将在没有黑暗的地方相会”时,也是这个声音。
杀掉他之前,我们会把他转变为自己人。对我们来说,就算错误观念存在之处相当秘密,且它的力量相当微弱,只要它存在,就是不可容忍的。将死之人也一样,不能带着任何歪理邪说死去。
旧式专制主义的教条是‘你不得如此’,集权主义的命令是‘你必须如此’,我们的信念是‘你就是如此’。
奥伯里恩说:“你的改造分为三个阶段,学习、理解和接受。现在是第二个阶段。”
“书里说的都对吗?” “作为描述来说是对的,而列出的计划则是胡说。认知的秘密积累——启蒙范围的逐渐扩大——群众最终的造反——党的统治的推翻。你自己也知道书会这么写。这全是胡说。群众永远不会造反,再过上千年万年也不会。他们没这个能力。我早就告诉过你原因,你早就清楚了。如果你曾怀有暴力反抗的梦想,还是趁早放弃的好。党无法被推翻,党的统治永久长存,要把这个当作你思考的出发点。”
人类面临着两种选择——自由或幸福。对大多数而言,选择幸福比较好。此外,党永远保护弱者,具有献身精神,为了美好的未来可以作恶,可以为了他人牺牲自己的幸福。
温斯顿心里想着,面对比自己聪明的疯子又能怎么办?他认真听取你的观点,却仍然坚持自己的疯狂。
一个人不会为了保卫革命而建立独裁政权,可一个人则会为了独裁政权的建立而革命。迫害的本质就是迫害,权力的本质就是权力。你开始明白了吧?”
首先你必须意识到,权力是集体的。个人只有在不是个人时才能获得权力。你知道党有一句口号是‘自由就是奴役’。你想过没有,这句口号可以颠倒——奴役就是自由。一个人独处之刻就是自由之时,也最容易被打败。这是必然的,因为每个人注定都会死,这是最大的失败。但如果他能做到完全彻底的服从,如果他能摆脱个体身份,如果他能融入党,那他就是党,无所不能,亘古长存
顺从是不够的。如果不折磨他,怎么知道他服从的是你的意愿而不是自己的?权力存在于痛楚和羞辱中。权力就是撕碎人的思维再重新拼凑成新的模样。
我们创造的与之前改革家们设想的愚蠢的享乐主义乌托邦刚好相反。我们创造的是充满恐惧、背叛、痛苦的世界,是一个践踏和被践踏的世界,是一个随着自身的完善而愈加残忍的世界。我们这个世界的进步是发展更多的痛苦。旧式文明宣称友爱和正义是其赖以建立的基础,而我们的文明则是建立在仇恨之上。在我们的世界中,除了恐惧、愤怒、狂喜和自卑外,没有任何情绪。我们会摧毁一切,摧毁所有。
温斯顿之所以停下脚步,是因为被吓坏了。镜子中,一个驼着背、面色苍白、貌若骷髅的东西正朝他走来。温斯顿知道那是自己,他恐惧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个东西的实际外表。温斯顿又向前走了走,由于那个怪物弯腰驼背,所以脸也向前突出。那是囚犯绝望的脸,宽阔的前额后是光秃秃的头顶,他的鼻子是鹰钩鼻,颧骨仿佛被打过一般,而颧骨之上则是凶狠而警觉的眼睛。那张脸上布满皱纹,嘴巴也凹了进去。显然,那是温斯顿自己的脸。但在温斯顿看来,与内心相比,脸部变化
温斯顿之所以停下脚步,是因为被吓坏了。镜子中,一个驼着背、面色苍白、貌若骷髅的东西正朝他走来。温斯顿知道那是自己,他恐惧的不是这个,而是那个东西的实际外表。温斯顿又向前走了走,由于那个怪物弯腰驼背,所以脸也向前突出。那是囚犯绝望的脸,宽阔的前额后是光秃秃的头顶,他的鼻子是鹰钩鼻,颧骨仿佛被打过一般,而颧骨之上则是凶狠而警觉的眼睛。那张脸上布满皱纹,嘴巴也凹了进去。显然,那是温斯顿自己的脸。但在温斯顿看来,与内心相比,脸部变化更多
温斯顿僵硬地穿上衣服。他自始至终都没想到自己会如此瘦弱。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落入狼窝的时间比自己想象得更久。穿上破烂不堪的衣服后,温斯顿为自己被践踏的身体感到悲哀,突然跌倒在床边的凳子上嚎啕大哭起来。
温斯顿好多了。如果“每天”这个词还能用来形容时光,那么他每天都在长胖,也每天都变得更强壮。
温斯顿说出了茱莉亚的一切,她的习惯、性格、过去的生活。温斯顿事无巨细地坦白了他们每次见面时发生的一切,包括所有的对话,在黑市上吃过的餐点,他们之间的奸情,针对党而制定的模糊计划,方方面面。但从那个词的本意上看,温斯顿并没有背叛茱莉亚。温斯顿没有停止爱她,对她的感情没有改变。奥伯里恩不需要他解释,就明白了温斯顿的意思。
温斯顿不能再和党作对了。而且,党是对的,一定是这样。不朽的集体主义头脑怎么会出错?有什么外部标准能佐证你的判断?理智是统计学上的概念,只是要学会他们的思考方式而已。不过……!
温斯顿接受了所有,过去可以更改,过去从未被更改
竟然如此简单!只要投降,一切都很自然。如同逆水游泳,无论怎样用力都无法前进,但突然你就决定要顺流而下而非逆流而上了。只有你自己的态度变了,但命中注定的总会发生。
温斯顿领悟到了:如果他认为自己漂浮于地板之上,而我同时也认为自己看到了他那样做,那么这件事就发生了。突然,像原来被淹没的巨石突然露出水面,一个想法突然出现在温斯顿的脑海:那不是真的发生,是我们想象出来的,是幻觉。温斯顿马上遏止住这个想法,它的荒谬显而易见。它假设个人之外的某处存在着“真实的”世界,其中发生着“真实的”事情。但怎么可能有那个世界?除了自己的头脑,我们哪里知道别的知识?一切都发生在我们的头脑中,头脑中发生的事情就都是真实发生的。
“他们控制不了你的思想。”茱莉亚曾经这样说。但其实他们可以。“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永远不会改变。”奥伯里恩曾经说。那才是实话。你无法恢复某些事或自己的行为,你内心的某些东西被杀死了,被烧尽了,被焚毁了
“我背叛了你。”茱莉亚直言不讳。 “我背叛了你。”温斯顿说。 茱莉亚再次厌恶地瞥了他一眼。 “有时候,”茱莉亚说,“他们会用某种东西威胁你,你根本忍受不了,想都不能想。你就会说:‘别对我这样,对某某做这种事吧,对某某这样做吧。’事后你可能会说那是装的,是权宜之计,好让他们住手,自己的本意并非如此。但那是说谎。当时你真的是那样想的。你认为没有别的办法拯救自己,所以只能用那种方法。你希望那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不管他会承担怎样的苦难。你只关心自己。” “你只关心自己。”温斯顿附和道。 “之后,你对那个人的感情就不一样了。” “没错,”他说,“不一样了。” 他们似乎无话可说。薄薄的工作服被风吹得紧贴着身体。他们几乎同时认为一起坐着不说话非常尴尬,而且坐着不动也很冷。于是,茱莉亚说要去赶地铁,就准备起身离开。 “我们一定要再见面。”温斯顿说。 “没错
“我背叛了你。”茱莉亚直言不讳。 “我背叛了你。”温斯顿说。 茱莉亚再次厌恶地瞥了他一眼。 “有时候,”茱莉亚说,“他们会用某种东西威胁你,你根本忍受不了,想都不能想。你就会说:‘别对我这样,对某某做这种事吧,对某某这样做吧。’事后你可能会说那是装的,是权宜之计,好让他们住手,自己的本意并非如此。但那是说谎。当时你真的是那样想的。你认为没有别的办法拯救自己,所以只能用那种方法。你希望那件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不管他会承担怎样的苦难。你只关心自己。” “你只关心自己。”温斯顿附和道。 “之后,你对那个人的感情就不一样了。” “没错,”他说,“不一样了。”
“那件事发生的时候,”茱莉亚之前说,“你就是那样想的。”他的确是那样想的,温斯顿不仅说了,而且还切实地那样期盼过。他希望是茱莉亚而不是他自己被交给……
他抬头看着那张巨大的面孔。他花了四十年才领会到深色八字胡下的微笑。噢,真残忍,这是不必要的误会!噢,真顽固,从博爱的胸怀中的自我放逐!两滴混着金酒气味的泪珠顺着鼻子侧面落下来。但那也还好,都还好,斗争结束了
他抬头看着那张巨大的面孔。他花了四十年才领会到深色八字胡下的微笑。噢,真残忍,这是不必要的误会!噢,真顽固,从博爱的胸怀中的自我放逐!两滴混着金酒气味的泪珠顺着鼻子侧面落下来。但那也还好,都还好,斗争结束了。他战胜了自己。他热爱老大哥。
新话不仅是表达媒介,用来表达与表现对英社忠实信徒来说恰当的世界观及思维习惯,而且还要让其他思考模式成为不可能。新话的真正意图是,旧话被遗忘、新话被彻底采用后,任何异端思想将永远不会出现在人们的脑海中,至少在思想以话语表达为基础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而异端思想则是指与英社原则相悖的思想。新话的词汇之所以如此构建,是为了让党员在想要恰当表达各种意图时都能精准且时常能便捷地表达,从而排除存在有其他意图并通过间接途径使其得以表达的可能。要做到这一点,部分依靠新词汇的发明,但主要手段有两个:消灭不符合需要的词,并清除保留词汇的非正统含义
新话不仅是表达媒介,用来表达与表现对英社忠实信徒来说恰当的世界观及思维习惯,而且还要让其他思考模式成为不可能。新话的真正意图是,旧话被遗忘、新话被彻底采用后,任何异端思想将永远不会出现在人们的脑海中,至少在思想以话语表达为基础的情况下做到这一点。